第 十 章 暗室闻香影 明处现杀机-《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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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说:“你知道?”

    苏剑笑却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只是问:“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说:“姓梁名岳,草字山伯。”

    苏剑笑心中一动:“原来是被称为‘碧雨宫’中最杰出的年青高手之一,‘惜香公子’梁山伯兄,久仰了。”

    梁山伯笑道:“哪里,区区这点微名,比起苏兄的赫赫威名那是差得远了。”

    苏剑笑说:“梁兄被称为‘惜香公子’,果然是名实相符。梁兄身上当真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梁山伯笑而不答。苏剑笑接着说:“梁兄身上这一股香气可不是一般的香气。据我所知,这种香料是用一种十分罕见的花朵作为主料,另配上数十种花草,又数种虫蜕,材料之复杂实在可称天下第一。制作工序更是纷繁挑剔,伤神耗时,匪夷所思。相传为上古之时神农氏夜梦九天神女得传,至后世为老子所得,这才开始传世。只是自古以来,能制出这种香料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到了今天,天下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了。”

    梁山伯说:“这么复杂的东西,想来应该有与众不同之处?”

    苏剑笑说:“这种香料的香味清新自然,怡情涤志,大异常香那是不消说了。最为奇特的是,凡是被这种香料熏过的东西,十年之内,都会保留有这种香味。能识别出这种香味的人,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不过在下却正好是其中之一。”

    梁山伯说:“苏兄见多识广,在下佩服之至。”

    苏剑笑淡淡地说:“如果想要从身上除去这种香味,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在下知道有某个地方的弟子,却绝不允许将这种香味从身上除去。因为这种香味正是他们的标志。而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们,才知道这种香料的制法。”

    梁山伯笑道:“苏兄知道得真多。”

    苏剑笑说:“梁兄想必正是那‘慧觉书院’院主的衣钵传人。所以在下斗胆猜测梁兄是一位读书人。慧觉院主乃是真正的世外异人,常人想见上一面都几乎不可能。梁兄能有此不世机缘,得以拜在院主门下,还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呢?”

    “见笑了。其实我只是他老人家的记名弟子,他老人家严禁我说出他的名号。普天之下知道我这份奇遇的,恐怕只有苏兄一个人而已。”梁山伯笑着说,说完之后却忽然沉默下来,眼神中仿佛多了一种萧索的意味。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而在这一瞬间,苏剑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彷佛梁山伯只是一个知心的朋友,完全不像是随时可能取自己性命的敌人。

    苏剑笑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一分寂寞与无奈。

    朋友和敌人之间,有时岂非也就一线之差而已?

    过了许久,苏剑笑才打破了沉默:“梁兄既然也奇怪宋猛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想必是知道沈问天的被害与他们无关了?”

    梁山伯说:“望苏兄有以教我。”

    苏剑笑说:“这与宋猛的脾气有关。这个人除了自己和兄弟之外,就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公平公正存在。他一向认为要保护自己,只有依靠自己的刀,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所以他一旦看到事情的发展对自己十分不利,就会采取非常的手段地去扭转不利的形势。刚才的形势你我都已经看到,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会认为他是杀沈问天的同犯。虽然他并没有杀人,并且也并非没有可能为自己洗去嫌疑,但是他绝对不会去冒这个险。他宁可选择杀人灭口,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与他有半点关系。这样岂不是要保险得多?”

    梁山伯说:“江湖险恶,令兄这样做其实甚为明智。难得的是他如此当机立断,真是让人佩服。”

    说罢仿佛不胜欷嘘。忽然低声长叹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只不过这世界上的智与不智,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这一声叹息中,正不知带了多少忧郁与哀伤。这个人的心中也不知隐藏着怎么样的故事。

    苏剑笑问:“不知道梁兄在此地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梁山伯说:“如果我说是特地来取苏兄的性命,不知道你信还是不信?”

    苏剑笑神色丝毫不变:“不信。”

    “哦。”梁山伯眉毛一挑,“莫非苏兄以为我还会放你离开不成?”

    苏剑笑淡淡地说:“我倒不敢存此侥幸。我之所以认为你不会杀我,只是因为我知道,要杀我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别人。”

    苏剑笑这话说完,耳中已经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眼看着密室中慢慢亮了起来。

    密室的门正被慢慢地打开。

    门外亮光射入,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苏剑笑没有回头去看,而是紧紧盯着面前的梁山伯。

    梁山伯的脸也正慢慢的变得清晰,那是一张绝对属于美男子的脸。

    苏剑笑说:“梁兄刚才之所以点了我五妹的穴道,岂非就是为了给这人制造杀我的机会?”他彷佛说得很平静,心中却泛起了一种无法压抑的悲哀。

    门又在一阵沙沙声中缓缓关闭,一盏装在墙上的油灯被点亮了。

    梁山伯看着苏剑笑的身后:“你来了?”

    李玄冷冷地说:“他还没有死?”

    梁山伯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我既然知道你很想亲手杀他,又怎么会不留下来给你?”

    李玄说:“很好,谢谢。”

    梁山伯看着苏剑笑,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也不能怪他。”他看着倒在苏剑笑身边的卫十五娘,脸上又蒙上了一层如迷雾般的哀愁:“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原谅的。”

    苏剑笑淡淡地说:“就像你一样?”

    梁山伯的眼神中猛的有精光一闪,却不否认,只是静静地向后退开。这时李玄已经走到苏剑笑面前,居高临下地向下看着。他原本冷冰冰的眼中此刻正有一种恶毒的神色。

    苏剑笑神色丝毫不变,依然淡淡地说:“你想杀我?”

    李玄说:“我已经朝思暮想了三年。”

    “原来你竟这么恨我?”

    苏剑笑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人曾经与自己八拜相交,而今却似乎恨不得将自己剥皮吃肉。他募然记起船上那面带着甜蜜的笑容,却已经永远沉睡在烈焰中的少女,禁不住千万思绪一时涌上心头。

    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外,却已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他幽幽地说道:“这难道就是人世间的爱么?上天既然能让人如此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人,却又为什么要让他为了这份爱,更刻骨铭心地去恨另一个人?这难道就是老天开的玩笑么?”

    李玄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阴森森的狞笑。他的表情是如此的残忍恐怖,苏剑笑纵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却还是觉得头皮有些发炸。

    李玄冷冷地说:“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难道你竟然已经忘了你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当年镜花庄庄主‘人在闲庭,花飞天外’祝七通的独生子,镜花庄的少庄主祝少同是怎么死的?不就是你为了给李素云报仇才杀了他的么?当初你为那个女人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你不恨?你不恨为什么要在他身上连刺三十几剑?你不恨又为什么要在暴雨中疯了一样折磨自己?你不恨又为什么要与我们反目成仇拂袖而去?”

    “住口!”苏剑笑忽然失态地大叫起来。

    他以为这三年努力的忘却已经使自己能够忍受最最惨痛的回忆了,但是现在终于发现不能。仅仅是从李玄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像掘却大江的堤坝,他心灵深处埋藏着的伤痛,像洪水般把他淹没,使他窒息般的痛苦。原来埋藏得越深的伤口才是越难抚平,甚至不可能抚平。这种痛苦竟使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重如山压顶般的痛恨,愤怒莫名。

    李玄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住口?我要说,我是恨,我是痛苦,这种痛苦你能体会得到吗?这全是你的错。过去我不敢说出来,我不敢和你翻脸,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忍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江湖上最自命不凡的‘龙公子’李玄会为了争风吃醋与自己兄弟翻脸!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已经受够了。既然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自从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什么都顾不了了,我只想杀了你,杀了你!”

    苏剑笑瞪着他:“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李玄却忽然大笑:“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松就让你死么?你以为我会这么痛快地让你结束内心的痛苦么?你以为我会让你躲开事情真相的折磨,安安心心地去与你的女人相会么?”

    他说着,死死地盯着苏剑笑,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阴深起来。苏剑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真相?”

    “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晚上么?那个晚上的雨下得多猛烈啊,这雨简直就是上天为了洗刷人世间的罪恶才专门抛洒下来的。李素云叫你不要去,但是你却非去不可。这也怪不得你,一个男人如果连决斗的约会都能不去,他还算个男人吗?但是后来我就常常想:女人的直觉实在是不能不相信的,那一天她的眼神中并不只是担心你,分明还有些别的东西,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却像一个傻子一样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苏剑笑像见鬼一样看着他。心中的恐惧更盛了。

    李玄接着说:“你当然不用担心你自己,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像过去的无数场决斗一样取得胜利。你也丝毫不担心李素云,因为有‘捍天龙吟’宋猛在旁照顾,虽然是在一座破庙中,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你这样想当然一点都不错,但是你却忘了一件事:在宋猛的心目中,兄弟的生死永远比一个女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所以当我从大雨中带着伤跑出来告诉他,我、韦景纶和卫十五娘被‘镜花庄’的少庄主祝少同带着十几个高手追杀,都已经负了重伤时,他毫不犹豫就跟我走了。那天的雨在风中哗啦啦地鞭打着大地,庙外面一片黑沉沉的,而庙里的那盏破油灯被从门窗的裂缝中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李素云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静静坐着,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如此的洁净,如此的美丽。她仿佛弱不胜风,眼神中隐隐有一种不安。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深陷在一座风雨飘摇的破庙之中,你说这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狠狠地盯着苏剑笑的眼睛,苏剑笑却早已经呆了。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实在精彩。”他神经质地笑着说:“你当然也经知道后来是祝少同来到了那座破庙。这个人是江湖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之一,看见漂亮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这样一个禽兽,和那样一个动人的弱女子在一座破庙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可是,你是否知道,祝少同为什么偏偏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我告诉你,那是我故意把他引过去的。我那天看到他居然落了单,本想上去宰了他,但是转念再想,居然让我想到这样一个绝妙的主意。那样一个晚上可真是一个罪恶的夜晚啊,在凄风冷雨掩盖之下,各种罪行一一上演。想想她是那么温柔、那么柔弱、那么纯洁、那么可爱,就像一只绵羊落入了豺狼的手里,那一天,我几乎都忍不住要回去救她了。可是在冰冷的雨水里,罪恶的快感让我无比的兴奋,让我的血几乎沸腾了。后来怎么样,她自杀的那一把匕首好像还是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吧?你知不知道,看着你像疯狗一样抱着她的尸体在暴雨中大喊大叫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开心。后来你不问青红皂白地和我们翻脸,我也在心里偷笑呢。哈哈哈……”

    苏剑笑知道自己忍不住了。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被点的穴道是什么时候解开的,是如何解开的。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扑了上去。他想去掐住他的脖子,用力,用力地掐死他。在这一瞬间,他没有了所有的感觉,只感到手指头的一分僵硬。

    李玄冷哼了一声。一阵剧痛从苏剑笑的腹部迅速蔓延到他的脑际,一阵晕眩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向后飞了出去。在看到李玄收回拳头的那一瞬间,背部已经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李玄扑了上来,他的声音像雷鸣般响起来:“你现在也知道恨了吗?你也知道恨一个人的痛苦了吗?”

    苏剑笑一阵阵眩晕,仿佛有沉沉的海浪从前面,从后面,从上面,从下面,不断地涌来。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压力,只有压抑。他不断地浮起来,沉下去,浮起来,沉下去,找不到任何东西来稳住飘荡的躯体。

    李玄叫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杀我?是不是想把我撕成碎片?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要杀你了,我现在就要杀你了。哈哈哈……”

    苏剑笑勉强挣开眼睛,看着他得意忘形的大笑,一团怒火在他心中燃烧起来,几乎把他都要烧成灰烬。但是他全身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李玄的笑声却陡然间停顿。

    李玄的脸忽然扭曲开来,他的眼睛好像还带着一种狰狞,他的身体却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苏剑笑首先看到一只停留在李玄颈后的手,然后就看到了梁山伯的脸。

    这一张原本十分清秀俊逸,足以打动天下任何一位少女的心扉的脸如今已经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扭曲。他的眼睛闪着光,激动地看着苏剑笑,就好像一只已经饿了三天的狼。

    苏剑笑心惊之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难道人们在这一刻都疯了么?先是一向冷静沉着不苟言笑的李玄,现在轮到这位刚才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的梁山伯了么?

    梁山伯的声音甚至在颤抖:“祝少同真是你杀的么?”

    苏剑笑木然点点头。

    梁山伯忽然狂笑起来。这笑声在狭小的秘室中回荡,震得人耳鼓嗡嗡做响。一直过了许久,他的笑声才渐渐停息。笑声停止后,他的脸上竟然已经满是泪水。

    他喘息着说:“我早就说过,一个人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原谅的。你实在不能怪我。”

    他这句话是对李玄说的。可惜李玄此刻什么都听不到。

    梁山伯一双变得通红的眼睛紧盯在苏剑笑脸上,眼神中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已经找了整整三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你知不知道祝庄主早已经传出了话,只要有人能够抓到杀死他儿子的凶手,什么要求他都能答应?即使是要他的掌上明珠?”

    他说着,脸上忽然又露出了一种与方才的疯狂十分格格不入的温柔,他的声音也平静了许多:“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可爱、更温柔的人了。我们心心相印了这许多年,却没有能够在一起,只不过因为我出身贫寒,而她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知不知道,这门户之间的差别有时实在比最高的山还高,比最宽的海还宽,她在那边,我在这边,除了远远相望,就只能在梦中相会了。这许多年来,为了能够和她在一起,他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又忽然露出了恶狠狠的神情:“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

    苏剑笑此刻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无力地说:“你能放过我五妹么?”

    梁山伯说:“只要待会你不乱说话,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苏剑笑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只想让你知道,在这世界上,被门第差异拆散的并不只你和祝小姐。我只希望你们最后的结局不是悲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悲剧已经太多,而幸福却又太少太少了。”

    他说着缓缓合上眼睛。

    也许他并不是一个能够为了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人,但是,对一个已经心死的人来说,生命也许不过是一种负担。

    这时嘈杂声从墙的那一边传来。梁山伯要等的人已经到了,而且来的显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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